“在线教育已经实质性地成为高等教育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甚至某些时刻是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接受《中国教育网络》杂志采访时,清华大学于歆杰教授说。
2012年中,慕课在全球迅速发展。几个月后的2013年5月,中国最顶尖的两所大学开始建慕课课程。于歆杰是那批最早吃螃蟹的教师群体中的一位,用他的话说:“慕课是勇于开拓的教师的乐园。”2013年,清华面向全球发布自己的首门慕课课程《电路原理》,他就是这门课程的负责人。
2020年初,疫情之下,高校纷纷开启大规模在线教学。于歆杰担任清华大学在线教学指导专家组组长,亲历诸多教师从最初的“受迫创新”到之后的主动求变,他说,“经此一‘疫’,我们的教学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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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3月,国家高等教育智慧教育平台发布,于歆杰发文说:“这标志着高等教育数字化新阶段的到来!”
走过十年,在线教育的三个阶段
《中国教育网络》:
慕课从2012年提出,到现在已10年。您认为,这十年中,在线教育对于高等教育而言,最大的改变在于哪些方面?
于歆杰:
慕课最初出现,并不是来抢课堂的戏的。它的主要目的还是服务于大学以外的社会学习者,促进教育公平。
这十年中,以慕课为主的在线教育对于高等教育,我认为最大的改变有两个方面。
第一个改变,“以学生为中心”的理念逐渐深入人心。以前,“以学生为中心”的理念只停留在教育学家的脑海和文章里,但现在我相信至少20%~30%的教师是认可这个理念的。之所以这样,我认为与政府和教育部力推的慕课资源的建设密切相关。2020年底,世界慕课大会发布了一组数据:“截至2020年10月,我国主要课程平台有30余家,上线慕课数量已有3.4万门,在校生和社会学习者学习人数达到5.4亿人次,在校生获得慕课学分人数发展为1.5亿人次。慕课数量和应用规模已居世界第一。”
大量的慕课专业基础课倒逼一线教师转变基本教育观,教师们不得不思考怎么才能更好地吸引学生参与课堂,这促进了“以学生为中心”的理念的转变。
第二个改变,“以学生为中心”的教学方法得以落地实施。伴随着教育观念的转变,很多教学法得到落地实施。2008年,翻转课堂被提出,但是多年来“养在深闺人未知”。但当教师们意识到需要转变观念,需要以学生为中心去设计课堂后,他们会主动学习和应用一些新的教学法。此时,原本合乎逻辑的平铺直叙、循序渐进的教学法已不再适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不断打断的、实时交互的、能够直接解决学生困惑和激发学生课堂代入感的教学法。这是在线教育为国内高等教育教学带来的最大改变。
《中国教育网络》:
2013年,我国发布全球首个慕课课程,就是您负责的《电路原理》,从那时候到现在,您认为高等教育的在线教育历经了哪些阶段?
于歆杰:
总体而言,高等教育在线教学这十年的发展可以划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2012~2015年),慕课资源建设阶段。这个阶段的在线教育处于生长演化期,大家实际上还在众说纷纭,还在研究探索。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孕育成长期,中外几乎是同步进行的。
第二个阶段(2016~2020年),混合式教学普及推广阶段。此刻的在线教育正处于茁壮成长期。慕课大规模形成,大多数课程都找到了一个比较合理的传播模式。2016年前后,教师的兴趣开始转移到如何将慕课与实体课堂结合,从而更好地培养校内学生。随之,混合式教学开始逐渐成为主流课题。尤其是伴随着教育部于2019年发布《关于一流本科课程建设的实施意见》,混合式教学改革达到了高潮。
第三个阶段(2020年以后),对混合式教学的再认识阶段,融合式教学兴起,疫情促使在线教育进入基因突变期。以雨课堂为例,2016年雨课堂推出,成为教师开展混合式教学的重要平台。到2020年疫情,雨课堂发生了巨大转变:从原来主要在课堂内帮助师生进行交互研讨,到一下子被赋予了大量直播功能,并在线下课堂恢复后,依托于它,课堂进一步转变成为融合式教学模式。
疫情下的实战与观念转变
《中国教育网络》:
疫情是一个很重要的节点,您认为它对高等教育在线教学的发展有什么影响?对您自己而言,这其中有哪些新的体验和启示?
于歆杰:
疫情对在线教育的影响是深刻的。实践出真知,疫情下的大规模在线教学实践,对教师接受“以学生为中心”的教育理念可以说起到了启蒙作用。
对于此前不怎么接触在线教学的教师,他们在这场实践中不得不“受迫创新”,思考如何在线上开展更有效率、更能吸引学生的教学。而对于之前也经常接触在线教学的教师而言,这种完全的大规模线上课堂与以往实验式的混合式教学实践也有不同。
就我自己而言,在这个过程中又有许多新的体验和启发。比如,2020年之前,我一直用雨课堂,但很少开弹幕,只有做思考题的时候开。2020年因疫情课堂全部转为在线后,我逐渐每堂课都开弹幕,它可以非常及时地帮助教师了解眼前的学生们在关注什么,有什么知识点是需要老师立刻停下来去解决的。
当然,这对教师而言也是挺有挑战的,因为弹幕内容庞杂,老师必须具备快速判断的能力:哪些是要忽略的,哪些是要停止当前讲授马上去回应的,都要了然于胸。这种能力是需要培训和自我训练才能获得的。
此外,疫情期间,我们进行了多次调查问卷,全面关注学生对在线教学的正面和负面反馈。出乎意料的是,学生反馈雨课堂最有用的功能竟是直播回看,我们以前从未意识到这件事对学生是如此重要。我觉得这其实反映出了00后学生群体的心态和学习特点。作为老师,必须去了解这些特点,才能更好地把学生带入到课程之中。
《中国教育网络》:
一开始面对大规模在线教学,老师们的反映是什么?学校是如何支持和鼓励教师改变理念的?
于歆杰:
疫情开始,教师普遍对于是否能够开展高质量在线教学存在较强的焦虑感,如果不做创新,教学就面临搁浅的危险,尽管磕磕碰碰,但也只能迎难而上。经历了几个月的实战后,教师的在线授课能力得到了极大提升,之后就越来越好。
2020年初,我们针对教师的在线教学能力做了相关培训。这次培训是否长期有效?我当时也做了相应的假设:如果秋天学生都已返校,那么所有掌握了在线教学技能的教师,还有多少人会在线下的教室场景中依然沿用上半年培训所获得的教学技能?结果是50%的教师满足以上要求。所以我们说,疫情下的在线教学已然成为基因,会不断影响之后的整个高等教育教学。
在学校层面,从2020年开始,清华大学的教师职称晋升申请表发生了很大改变。在教师职称晋升中,教学更进一步成为很重要的考量因素。教师们要将自己的教学工作进行文字表述,包括教育理念、工作量、教学项目、奖项等等。
此外,王希勤校长强调,尤其是教研系列,要在教育界、学术界和产业界各有贡献。这也不断督促教师持续进行自我提升,为教育事业贡献更多的力量和价值。
《中国教育网络》:
您认为,疫情期间获得的经验,对于高等教育的重要意义体现在哪里?以清华大学为例,对清华未来的教学规划有何影响?
于歆杰:
过去两年,在线教育已经实质性地成为高等教育里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甚至某些时刻是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在后疫情时代,在线教育的重要性虽然不能与疫情时期比肩,但其也绝不会退回到原来以促进教育公平为主、对校园内的学生学习只起辅助支撑作用的阶段,它会在正规的高等教育教学体系中占据重要的一席之地。
可以说,经过疫情,我们的教学再也回不去了,高等教育已经进入到一个无论如何一定会与在线教育教学进行或深或浅程度结合的新阶段。
经此一“疫”,清华大学以及其他大学未来课堂的形态一定会发生转变。一个很鲜活的例子,2020年秋天,清华大学第一次开展融合式教学,当时学校进行了整体改造。例如,教室多个麦克风的声音可以实时传到远程教室,同时新加装了很多摄像头,远程的学生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黑板。
于是就有学生在朋友圈中提到,自己坐在大教室的后面,原本是看不清老师的板书的,但由于老师采用了融合式教学,在课堂上课的同时进行线上分享,所以学生坐在教室里却以在线的方式更加清晰地看到老师的板书内容。我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融合线上和线下的教学案例。
在我看来,当前各个学校在不断推进新基教,校园变得更加美丽。但我觉得对于教室的改造还不够,教室的信息化功能可以做得更好一些,以便让学生更好地学习和讨论。
教师的角色与挑战
《中国教育网络》:
对于教师来说,如何打造一门优秀的、吸引学生参与的课程?
于歆杰:
要想打造一门好课,需要先认清自己在教学当中的价值和角色。
一位普通的一线教师,他也许没有慕课名师那么瞩目,但这并不妨碍他在课堂上表现得足够优秀,他可以通过对课程的设计很好地解决学生在学习上的关键问题。结合教学经验,我认为教师的核心价值应用到课堂教学中主要体现在这几个方面:
第一,做简单题,发现瓶颈。
教学过程中,教师讲授的知识,大部分学生都能听懂,但听懂跟掌握是两个概念,二者之间并不是因果关系,也没有必然联系。所以,课堂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进行实时的简单题测试,并且要将测试结果用柱状图可视化地展示出来。基于此,教师能在课堂上及时发现学生的学习瓶颈,而这是学生自主学习慕课所无法实现的,也是慕课名师无法取代的。
第二,共同研讨,分享感悟。
课程设计时,教师可以多设计一些能够让学生共同讨论的场景和问题,让学生用弹幕或投稿来发表观点,共同交流和研讨。在学生畅所欲言的过程中,能够相互激发,开拓思维。同时学生一起分享感悟,一起形成课堂结论,也会不断提升学生的参与感、代入感和体验感等。相较于理科,这种模式更适用于文科。文科的问题往往有多种观点,在分享感悟时,思维的碰撞帮助实现智慧的绽放,能够有效促进创新型人才的培养。
第三,利用工具,解决困惑。
课堂上,无论教师讲得多好,肯定会存在学生没听懂的情况。对于没听懂的内容或知识点,以前更多的是课后答疑或者逐渐淡忘。但现在,学生可以用弹幕的形式实时发问,教师能够及时给予回答。
发现瓶颈、分享感悟、解决困惑这三点正是当前教师在教学中的价值所在。教师在“以学生为中心”进行教学的过程中,需要明确学生学习成效如何,从而能够随时调整教学进度或进程,帮助学生有更好的学习体验和效果。
《中国教育网络》:
您认为大课和小课的在线教学是否有区别?就您自己而言,设计融合式课堂的思路是什么?
于歆杰:
小课在线教学其实跟线下教室教学没有太大的区别。摄像头可以让所有人的状态一目了然,课堂气场大致可以隔空传递。但如果是100多人的大课,则完全不一样了。老师不可能实时了解所有学生的学习情况,所以就必须设计一些方法。
就我自己而言,每堂课我会拿出20分钟做交互学习,但课堂时间是不会变的,那就意味着必须从授课环节减掉20分钟,这20分钟的内容就需要学生在课外进行学习。这就要求老师对课程进行重新设计,清楚哪些内容应该在课堂上讨论和交互,哪些内容则可以引导学生通过慕课在课外提前掌握。
高等教育课堂的新使命
《中国教育网络》:
目前,我国高等教育智慧教育平台已投入使用。您对此有什么期待?
于歆杰:
国家高等教育智慧教育平台可以视作我国在线教育发展的一个良好开端。对于一个在线教育平台来说,要想更好地发展,我认为主要有这三个方面:
首先,希望智慧高教平台能够尽早实现基于知识点的搜索。当前的搜索主要针对的是课程名,颗粒度较粗。建议智慧高教平台与各慕课平台积极配合,将每个课程的知识图谱全部汇集在一起,进而自动生成学习路径,并使跨越不同平台的慕课学习成为可能。只有实现了跨越慕课平台的学习,才意味着智慧高教平台真正成为了一个整体。
其次,希望智慧高教平台能够尽早打通学习者在各个慕课平台中的数据接口。当前更多还是为学习者提供通往各个慕课平台的入口。建议智慧高教平台能够进一步强化国家行为,牵头建立学习者跨平台数据接口并为学习者和经过认证的教师提供数据服务,为真正实现服务于教师和学习者的智慧教育平台做好数据保障。学生在这个平台学习所获得的数据,可以很方便地迁移到另一个平台。这样,学生可以得到一个完整的在中国慕课平台上的学习轨迹。只有实现了统一数据接口,才真正意味着智慧高教平台能够提供智慧教育服务。
最后,希望智慧高教平台能够尽早连通智慧教学工具与慕课平台。当前大多数智慧教学工具只能调用基于其自身慕课平台的资源,这极大地限制了教师教学的灵活性,往往迫使教师被束缚在某个工具或平台上。建议智慧高教平台牵头建立智慧教学工具与慕课平台的调用接口,这既促进了良性竞争,更有利于我国慕课和智慧教学工具的长远发展。只有实现了工具与平台资源间的无缝调用,才意味着智慧高教平台能够为课堂革命提供真正有力的保障。
这三件事是未来有可能带来重要贡献的事,但却也是不易实现的事。如果能基于高等教育智慧教育平台尽早实现更智慧的高等教育资源共享,那中国的教育数字化、教育信息化水平将会迈上一个新台阶。
《中国教育网络》:
从教学的角度,您希望在线教育平台能帮您实现哪些教学类的功能?目前是否可以实现?
于歆杰:
对于平台,我希望能够以非常轻量级的方式,大范围地获得真实可信的学生课堂投入和产出数据。在这方面,各种在线教学平台距离期待还有很大差距,主要表现在数据的采集和分析方面。希望未来借助技术的进步,教学平台能够采集到更加丰富的数据,并基于丰富的数据,实施后续的数据分析、成绩预测,进而实现课业的主动干预。
《中国教育网络》:
结合当下高校教学发展情况,在您看来,高等教育教学的未来蓝图是怎样的?您对高等教育教学未来发展的创新路径有怎样的思考?
于歆杰:
从微观层级来看,高等教育的课程、课堂是需要转型的。曾经,课堂是最为重要的知识传授场所和载体,教与学的发生都在线下的物理课堂。
但在未来,我认为课堂的属性定然会发生改变,教与学的效果会通过线上与线下的高质量结合进一步提升。而且学校不同,自身的定位也不同,人才培养路径也可能不同,教与学也就随之不同。
对于研究型大学,培养一大批具有创新能力的学生是当前人才培养的主要目标。为此,从学校到教师,要围绕这一目标,变革自己的考核机制和教学方式,把学生的创新能力培养变成课堂最主要的任务。而对于应用型大学,则需将理论知识的学习移交到课外,这样课内才有更多的时间来进行实训练习。
总之,在课堂宝贵的几十分钟内,还要把知识传授作为大学主要教学方式的现状是亟需改变的。研究型大学面临转变:从知识传授变成知识发现;应用型大学也同样面临转变:从知识传授变成技能提升或者技能培养。这是我认为在未来一定会发生的事情。
记者:陈永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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